卢榆彦醒来的时候，第一眼看见的，是天际边上那弯朦胧的冷月←依稀记得自己是在等君棠，年轻人在一旁寻欢作乐，歌女的琵琶声勾人又动听，像是幽冥间让人无法自拔的靡靡之音。
在那歌女的婉婉歌声中，他嗅着沉木的香气不知不觉就睡着了，眼前最后看到的，是盛大而绚丽的金色牡丹。
“大人醒了？”君棠挽着袖子，将手中刚刚温好的酒杯送到卢榆彦面前。
她仍是穿着极素雅的黑白棉布半身裙，只有裙角的位置斜斜的绣了几枝文竹，暖黄烛光下，君棠的面容越发透净。
君棠一张俏脸生得极精致，精致得超乎一般人的想象，若是不看她那双鬼气森森的眸子，她也能算是难得的美人。但此番美人煮酒，不知道为何，卢榆彦心中并无半分旖旎之念。
亦或者是因为他本身就是木讷之人，亦或者是因为君棠本就是让人生不起欲念的女子‖榆彦在面对君棠的时候，然而始终将她当做一个男子，而非女子。
那双漆黑得近乎妖异的眸子让卢榆彦心头没由来的挑了一挑，他直觉君棠今夜有话要对他说。
很重要的话。
人在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时，其实是有感知的，只不过一般人总是难以明白，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对他的人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。而卢榆彦不是一般人，除却对黎民百姓的赤诚外，他还是一个能臣。
否则燕嵘门生屈指可数，他也不会成为其中之一←不得燕晟瑾的赏识，也和浙江的官员们相处不来，不过是因为道不同，不相为谋罢了。
“失礼了，忽然间就睡着了〗君姑娘，我睡了多久？”卢榆彦揉了揉太阳穴，像是有些头疼。
“大人，可饮酒吗？”君棠默了默，答非所问。
虽然问着话，君棠手上却没闲下来。白皙的手捏着刚刚温好的酒倒入白玉一样的瓷杯中，酒香四溢，如梦似幻中，她的脸越发高深莫测。
“好端端的，喝什么酒？”卢榆彦摇了摇头，下意识的想要拒绝。
初六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事情，卢榆彦心中仍是煎熬万分。对于一个真正热爱这个国家的臣子来说，没有什么是见到军队屠杀百姓更让他觉得难以接受的事情，然而他确实见到了，那样的人间惨象。
那样的悲痛，甚至更甚于那年知晓妻子与儿子命丧贼人之手。
可他偏偏不能够沉湎于这样的悲痛之中，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，还有更多的人等待着他做事。不管是赈济灾民还是揭露杭州官场的贪墨，哪一桩都少不了他，他心有戚戚，可是却不能放任自己◆是饮酒了，明日说不定要误事。
大悲大痛，都只能深埋于卢榆彦心底。
君棠没有急着解释，只是执着的看着卢榆彦，她生得稚嫩，不过十四五的容貌，可偏偏卢榆彦这样年过而立的人却始终无法将她视作一个孩子←看着君棠那样坚持的涅，沉默半晌之后，还是举起了那杯酒。
烈酒入喉，几乎将他的肺腑燃烧起来。
“我往日也不饮酒』不过今日特殊，为了恭贺大人凯旋归来，便也可以酌情饮上两杯。”君棠看着他将酒杯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，漆黑的眸子中仍旧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，也只是将酒杯平举身前，然后面无表情的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。
那不是什么名贵的酒，只是街边最便宜的刀子烧，喝下去之后胸膛里仿佛有烈火燃烧』而君棠面不改色，仿佛喝下的不是烈酒，而是一杯再普通不过的清水罢了。
“凯旋？恭贺？这是凯旋吗？这又有什么值得庆祝？在柳泽发生的事情，山君姑娘也已经知道了吧，这个时候又何苦来取笑？”烈酒让卢榆彦的脸都变得通红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。
他卢榆彦半生忠心社稷，可何曾想过，他所忠于的国家已经从根子开始烂了？这对于卢榆彦来说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笑。
“卢大人已经见到了那样真相，既然见到真相，难道不值得庆尊？大人说这是取笑，我却不同意大人的意见。”君棠低头，又倒了一杯酒给卢榆彦。
卢榆彦怔愣在那里，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君棠的话。
“若不是亲眼所见，大人会相信这是胤朝的军人所为吗？若不是亲眼所见，大人会相信胤朝的军人竟然在屠戮无辜百姓吗？这便是真相，大人想要扳倒的巨贪巨蠹，早就已经将手伸到了军部。
唯有亲眼所见，大人才能明白，事情已经严峻到了什么程度。”君棠幽幽的说。
卢榆彦又是沉默，他发现自己无言以对，因为君棠的话，字字句句，都直指问题的关键所在。军队是一个国家的根基所在，若是连军部都烂了，那么胤朝究竟还有什么消可言？
半晌，卢榆彦又是饮下一杯酒，他嘴唇动了动：“山君姑娘今夜也不知道是想要和我说这些吧？”
刀子烧便如同它的名字一样，喝下之后，胸膛之中仿佛有万千把刀刃在肺腑中灼烧♀是老百姓们能够买到最便宜的烈酒，最便宜，可是也最烈，烈得让人感觉到无法言说的疼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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